散文|泳者浩渺

 黎曼解鞋带，耽搁了一会儿，下水时落在同伴后边。她眯缝着眼睛看几个大鸟一般在远处水面扑腾臂膀的同伴，喊了一声：等等我！

 但是，岸边的水浪以及轮船的汽笛，还有头顶上空鸽哨的交响声，把她的声音掩盖了。黎曼摇了摇头，又习惯性地做了几下扩胸动作。

 四十出头的黎曼性情开朗，身材挺拔，看上去不到30岁。她是一个北方女性，少时随父母来到江城。这里前临长江，后有湖泊，西北边有流域宽阔的大河入江，城里还有大大小小的池塘。相比北方，这里算是水天泽国，是开展水上运动的好地方。她从小学开始练习游泳，参加过区际少年游泳比赛，并拿过好名次，成为小城少儿游泳之星。由于一些客观原因，她未能走上专业道路，但对游泳的迷恋已经融入血脉。后来工作成家，游泳仍是她最喜爱的运动。

 近些年，由于城市开发，各处池塘消失不见，湖泊水面日渐缩小，而且存在水质污染。本市数百位业余游泳爱好者，成群结队到长江里游泳。他们不分寒暑，无惧风雨，几乎每天都下江搏浪。这些人中不乏游泳高手，有几位被选拔入省市游泳队，一位优秀少年还入选了国家水球集训队。

 黎曼加入的“游泳运动群”有19人，“群主”老刘75岁，是一位狂热的游泳爱好者，虽然高龄，但心身不老，甚至激情洋溢，和年轻人一样劈波斩浪，勇往直前。他的人生追求是游到90岁。他的精神感召了黎曼和许多人。

 眼下，游泳运动群在老刘的率领下，沿着近岸的江水旋流，向西南方向游去，斑驳的阳光激荡在水面上，从黎曼的角度看有点儿影响视线。她已经落后同伴近百米，想尽快追上队伍，于是采用了自由式。这种泳姿划水有力，头脸低俯水中，减弱阻力，抬头换气时，才打量前方水面。

 不幸的是，一心追赶的黎曼没注意到，她身后驶来一艘大型货轮。货轮有点儿偏离靠近江心的航线。由于视角问题，开船的大副虽然已经发现远处的十几个泳者，却没留意落在后面较远的黎曼。危机正在双方未察觉的情况下生成。

 也许因了女性的直觉，黎曼在抬头换气时，猛然发现水面上一艘有山那么高的货轮，正向她披头盖顶压来。距离太近，已避让不及。生死之际，黎曼心惊肉跳，不顾一切收缩身体向深水下潜。大脑嗡嗡的，浑身热血奔涌，一时间有点儿灵魂出窍。亏了多年的游泳功底，她的潜速够快，下沉十几米后，货轮的巨大黑影从头顶呼啸而过，声浪猛烈拍击黎曼，让她身体阵阵发麻，由于过度紧张，加之氧气不足，黎曼在瞬间仿佛失去了对身体的主导。

 还好只是一场惊魂。让开货轮后，黎曼艰难地浮上水面。长吸一口气，伸展四肢，水浪压迫着怦怦跳动的心脏。她暗自庆幸，生命逃过一劫。

 这时，货轮已开出几十米，巨大的螺旋桨搅动水涡，近似翻江倒海。刚才潜得太深，她仍有些上不来气，四肢发虚。这时，有一团大浪吸引了黎曼，那浪一沉一浮，给轮船尾部翻腾的波涌推到黎曼眼前。

 黎曼定睛一看：我的妈呀，是条肚皮朝天的大鱼，一条大白鲢！

 黎曼没有多想，一把抱住冲到面前的大鱼，如同抱住救星一样。她本能地想借助一点儿大鱼的浮力，让自身稳定在水面上的状态得到喘息的机会。别的事情，一时也来不及多想。

 这是一条垂死的大鱼，似乎还有微弱的挣扎动作，尾巴在水面甩动了一下。黎曼看见它张开的嘴巴淌着沫子，带着血丝的眼球一动不动。

 后来知道，黎曼抱着的大白鲢，51斤重。就在黎曼将被货轮灭顶之时，它不知怎么给货轮螺旋桨打晕了，漂到水面，巧遇了黎曼。有人猜想，或许它也掩护了黎曼，让她离死亡远了那么一点点。也许都是从事“水上运动”的，它和黎曼之间有着某种不可知的夙缘吧。

 黎曼搂着大鱼游到江岸，靠着码头石阶喘气。发觉情况有异的老刘带着同伴找过来，见她没事，还得到一条大鱼，一片惊叹，悲喜交集，连忙扶起黎曼，接过她仍然抱住的大鱼。

 黎曼双眼溢出了泪花……

 老刘牵头，两位男士抬着大鱼，游泳运动群全员去了江边一家酒店。不是卖鱼，是让店家把大白鲢不同的部位，加工出几道“鱼肴”，如剁椒鱼头、熏鱼块、鱼丸子、炖鱼杂等。这是特地为黎曼主办的“死里逃生全鱼宴”。黎曼坐上主位，大家饱吃一顿，连带喝下白酒三瓶压惊。老刘作为群主，特别高兴，直喝到一醉方休。他咕噜着醉话：感恩老天，感恩游泳，也感恩大鱼。

 这次遭遇成为江城的一段传奇，许多人跑来结识黎曼。还有人在她遇险得鱼的江面向亲友讲述这一惊险故事。甚而某位第一时间拍下黎曼在码头抱鱼照片的摄影博主，跑到自媒体上拍卖他的独家照片。群主老刘不知对多少人讲述过黎曼的事，由此扩大了游泳运动的影响力。

 黎曼跟我聊这段故事时，仍然有点儿余悸未消。她说，就在前不久，一位男性游泳者给不期而至的货轮撞着要害，当场死亡。

 这个江段常年下水游泳者，最少几百人，每年都会发生一些事故。夏季汛期，血吸虫曾是很大威胁。一些泳者感染过血吸虫，得吃药治疗。有人初始下江游泳，几天后突然生病发烧，找不出原因，去血防站查，才知是血吸虫急性感染。

 危险归危险，热爱游泳的人还是照游不误。一个81岁老者，每天在江上独来独往，风雨无阻，天上下雹子，也不耽搁他游泳日程。

 不少泳者四季坚持，一天不漏。即使大雪纷飞，也一定下水畅游。由于长期锻炼，他们体格很棒，意志坚强，很少生病，而且乐观豁达。

 冬至那天，黎曼所在的“泳群”集体横渡长江。他们身系红色“跟屁虫”（一种专用器具），排成队列前游。跟屁虫有密封性，始终浮于水面，可以把衣物和给养放在里面，需要时取出。也可作为危急时刻的救助物，有备无患。

 人的生命是宝贵的，但游泳正是生命的需要。为追求人生的目标，置生死于度外，这不就是一个人立身于世界的宝贵意义吗？

 浩荡江水在他们面前展开，世界如此博大无垠。泳者浩渺。

（原载《水上运动》杂志2025年第7期）
 

审核：杨斌